看起来，中日关系真的变好了。

  好到什么程度了呢？

  据说，日本动物园中的大熊猫差不多都是从中国借来的。1972年邦交正常化的时候，中国曾经送了两只给日本，后来，也许因为熊猫太珍贵，也许因为回归联合国后的中国朋友越来越多给不起了，也许还因为其他什么原因，总之，熊猫便只能借了。

  借熊猫一事微妙。

  中日邦交正常化四十多年，日本动物园中的熊猫也只有九只，据说，一般都是两国关系好的时候才能“借”到，而上一次中国借熊猫给日本是2011年……

  2011年也微妙。因为在其后的2012年里中日关系中充满了疾风暴雨，先是新兴执政党民主党在实现了钓鱼岛国有化后不久便狼狈地转为野党，之后便是卷土重来的自民党安倍晋三为了安抚选民更为了政治理念，不断地参拜神社并加强钓鱼岛周边的防范……

  中国人愤怒，日本人似乎也不高兴，于是，中日关系就坏到了极点，于是，自建交后便一直为了各种纪念日搞活动的各种团体、各种人士在原本应该痛痛快快庆祝的时候失去了庆祝的理由。

  对了，那一年是中日建交四十周年。

  而今，熊猫又可以借了，可见，中日关系似乎是真的好了。

  然而，好到什么程度了呢？

  刚刚有消息说，中日两国军舰似乎恢复了互访……

  王老师对上一次中国军舰访问日本印象深刻。当时，王老师的先生还在驻日使馆上班，军舰公开的某一天，微微细雨，王老师领着几个自卫队退役将军去参观，一艘中国军舰、一艘日本军舰，油画般静静地泊在东京湾的岸边，王老师的先生微笑着引导着大家……细雨中，海军退役司令指着两艘军舰温和地回答王老师的问题：“对不起，王桑，说实话，日本的军舰要比中国军舰先进很多……”

  之后不久便是2012年……

  一晃数年,却不想，这军舰今年又恢复互访了……

  一直以来都有人说，军舰的互访，是关系亲密的表现，看来，中日两国关系是真的好了……

  王老师不觉感叹。

  然而，感叹之余，不禁又想：真的好了吗？

  前两天，王老师跟着察哈尔学会的韩方明会长参加了东京北京论坛。韩先生是嘉宾，王老师是观景。

北京-东京论坛

  东京北京论坛今年是第十四届，以往各届，大多讨论些两国之间存在的具体问题，比方说历史了，神社了，领土了，国民感情了，经济贸易了，环境治理了，等等。只有这一次，讨论的是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的现实意义。

  中国人喜欢讲各种意义，理论意义，现实意义，历史意义……小孩子在学校里会接受总结各种意义的训练，王老师做学生那会儿就特别擅长分析鲁迅文章，各种意义浮想联翩，估计其中肯定有让鲁迅先生吃惊的意义，于是，语文分数便高。王老师觉得，每个中国人都是一个总结各种意义的高手。

  然而，日本人与中国人不同。说实话，日本人并不喜欢讨论各种意义，如果让日本学生和中国学生比赛总结文章的中心思想和各种意义，日本孩子的分析一定是非常幼稚的。日本的小学生写作文，如果写的是到哪里玩的经历，文末肯定都是“真快乐，还想再去”；如果写的是自己的某种体验，结尾干脆就只有一句：“那时候的我，真快乐”。

  总之，没有“意义”。

  初看到论坛题目，王老师觉得顺眼，因为《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的现实意义和中日关系的未来》符合中国人的想象，纪念和平友好条约签订四十周年，会议当然必须围绕着“意义”。

  然而，会议开始不久，王老师发现，此次的论坛，日本人似乎比中国人更注重“意义”。

  论坛分为四个组，韩方明先生被分在政治外交组，中方五位嘉宾，日方十位，王老师自然跟在韩会长的组里，在台下观阵。

  日方打头阵的是东京大学教授高原明生。高原在日本学界地位显赫，主要研究现代中国政治，开口便列举和平友好条约条款，说：“条约最重要的内容便是反霸条款……为了今天的会议，我查了中文字典里关于霸权的解释……”

  接下来又是几个回合，王老师渐渐对日方的议题感到了诧异。

  继高原明生提出问题并解读条约中的反霸条款后，国民民主党代表玉木雄一郎以引用大平正芳秘书的一句“签约当时大平就担心三十年后中国强大了是否会走霸权道路”开始了评论……最后论坛主办者工藤泰志举着某本书翻到某一页朗读：“邓小平先生说，反霸条款不仅针对苏联，也针对将来的中国，中国也不能称霸……”

  日本方面参加者的议论始终没有离开对霸权条款的解读，十名嘉宾显然有着共同的主题，发言一直围绕着：“从前你们提出了反霸权条款，而现在你们却在搞霸权……”王老师觉得，拿着中国提出的反霸权条款、说着反霸权的现实意义、追究中国的霸权行为，似乎成了本次论坛政治外交组日方与会者的共识……

  前外相川口顺子的话最具有代表性，她说：无论在南海还是在东海，中国都在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而这种强势就是霸权。至于中日两国，并不存在领土问题……言外之意，如果中国对钓鱼岛的归属不满，但凡有一点举动，便是霸权……

  日方对霸权计较得仔细，中方的回应便显得宽宏，或重复条约签订时邓小平不称霸的承诺，或强调以和平友好为目标争取互利共赢，而韩方明先生的回应更是让王老师心中连呼过瘾。

  韩先生仍然是王老师印象中的韩先生，话不多，但说的踏实。他说日方有人找了字典，其实他也查了中文字典里霸权的定义……中国从来没有扩张的历史，反观近代和二战以后，一直是欧洲在扩张，美国在扩张，苏联在扩张……曾经在中日韩三方研讨会上听日本方面说警惕中国的霸权式崛起，其实，中国的崛起是友善的崛起，是互利互惠的崛起……

  韩先生关于霸权定义的回应严谨，王老师不觉在心里疑惑他是什么时候查的字典……不过，不管什么时候查的，有了字典的定义，又与据说是熟知中国政治的高原明生的定义不同，那么至少在理论上压了对方一头，王老师心里舒服了不少。

  当年，也就是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后，两国就准备签署和平友好条约。起草原案的时候，中方希望加上反对霸权主义的条款，但日本方面不同意。反对因素不少，其一是苏联，当时中国与苏联交恶，于是苏联便认为反霸条款是针对自己的，所以给日本施加压力；其二是自民党内的亲台湾人士。中日双方交涉了几年，日本换了几任首相，直到1978年中美建交前夕，日本人觉得再没有了反对条约的借口才由时任首相福田赳夫做主在和平友好条约上签了字。

  总之，中间细节颇多，各方涉及的利益也颇多，如果用一句话总结，便是四十年前仍然穷困的中国，因为刚刚步入国际世界，所以需要反霸条款傍身，而经济强国日本，则对反霸条款的写入推三阻四，究其缘由，大约就是怕行为受阻。

  其实关于这一点也好理解，现今中国“霸道总裁”一词流行，似乎有实力的人就会霸道，而霸道的人当然不愿意有什么规则约束自己。所以，当时比中国有实力的日本，不喜欢这个反霸条款。

  想当年，便是因为这个反霸权条款，和平友好条约迟迟不能签订，没想到四十年后，反霸条款竟然又有了新的解读……

  王老师不觉有些疑惑。似乎，就在几年前，一样的东京北京论坛上，日本方面还在拼命解释说自己不是军国主义，也不会复活军国主义，怎么不过几年的工夫，就变成日本来忧心中国对他们搞霸权了呢？是中国真的强大到让日本担心的程度了呢？还是日本以担心的口吻说出对中国的牵制，借霸权说事儿呢？

  就像对待北朝鲜的小金元帅，日本天天在说朝鲜的威胁，其实，是真的担心还是制造舆论以压制朝鲜，用心真的不得而知。也许，朝鲜的核武器不过就是自保……

  王老师认为，日本人今后将在很长时间内用中国提出的反霸条款来制约中国，因为，这种做法显然会让中国被动，回顾一下论坛的情景，似乎，面对日本方面拿着反霸条款的质疑，中方做的最多的就是解释……

  也许，这就是日本方面所强调的和平友好条约的现实意义？

  东京北京论坛在中国的日本研究界很有名气，看看来参加的各方重量级人物便能够有所体会，然而在日本，却不过是一个民间组织举办的一个学术会议，想参加的人通过网络报名就可以，大约需要花几千日元的参加费，不贵，合人民币200多块。论坛多年来一直力图扩大影响，却终归是网络上的传播而已，然而今年却不同，除了各大全国性报纸，NHK也对论坛进行了播报……

  NHK是什么？那就是中国的中央一套。从好的一方面说，日本社会这是开始重视与中国关系的改善，但如果想想论坛参会者就霸权条款进行精雕细刻般的品味并对条约的现实意义所做的各种方位的讨论而NHK则将这些内容迅速地公布了出去的话，那么这件事的意义就有点儿深刻了。因为这里汇集的是日本的有识之士、影响政策的学者、制定政策的政治家、影响民心的媒体人，显而易见，NHK传播出去的是他们和中国人计较四十年前中国提出的反霸条款并用这一条款质疑中国搞霸权的态度。

  王老师想，日本方面强调反霸条款无非是要牵制中国，无论是钓鱼岛问题还是东海问题，也许，除此之外，还存了让同盟国美国放心的心思：虽然看起来我们与中国走得近了，但却是近距离地拿着中国自己提出的条款压制着他们呢，所以，不要太挂心了……

  这几年中国人有钱。神奇的中国房地产泡沫，不仅在拆迁后造就了你家隔壁的二狗子突然因为他奶奶的土窝棚而发了财神气地开起了路虎，还让人民币不知怎么就在美国、日本、欧洲都突然有了强大的购买力。中国人到哪里去都觉得东西便宜，那么多从前只能幻想的好东西变成了随手就可以买的狂喜让每个出国的人都成了购物狂，不买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家人，对不起世界啊……

  于是，中国人的腰包在两三年里突然成了全世界觊觎的东西。所以，日本的民众，包括支持安倍参拜神社、支持石原慎太郎购岛的各色人等，都支持安倍去掏中国人的腰包了。

  安倍自上台起便因为对钓鱼岛和参拜神社的强硬态度而受到支持他的右倾势力的肯定，他的支持者们因为了解他的心意而对他死心塌地。但是中国人却非常愤怒，中日关系坏得不得了。

  但安倍坚忍，既然钓鱼岛已经国有化，支持者们也理解了他，他便努力搞经济。然而，安倍的经济理论虽好，刚上任的时候每年还会给包括外国人在内的每个人发钱让大家买东西消费，但却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反倒是让大家看不顺眼的中国游客为日本市场带来了意外的繁荣。

  据说，这几年来自中国游客的爆买已经成为日本众多商铺的重要财源。日本民调说不喜欢中国不喜欢中国人的民众多达80%到90%，但日本人拎得清，虽然不喜欢中国和中国人，但却喜欢中国人的钱。

  可是，想掏中国人腰包，总得给个笑脸不是？而且，这个笑脸即便是给也得人家愿意看不是？不久前还恶狠狠地参拜神社跟人家争夺岛屿，代替美国或者什么国家说什么南海事务、印度事宜的，这会儿却想要中国人手里的钱，这个脸面虽然安倍和日本能拉得下来，安倍的支持者们也充分理解，绝不会有人在这种关键时刻逼着安倍再去参拜神社惹怒中国，但问题的关键是中国愿不愿意理会……

  然而，日本人真的是运气好，这个时候，特朗普就上了台。

  其实，当年，安倍努力地参拜神社，努力地在南海东海还有其他各个海的事务上不给中国面子，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无论在政治上还是经济上都有美国的支持，政治上有日美同盟，经济上即将有TPP。虽然经济上与中国的纠葛很多，但TPP这个叫做跨太平洋战略经济伙伴关系的协定能够带来的利益是非常巨大的。加入TPP的日本，也许便会在经济上于勾心斗角的中美之间找一个平衡点，从而获得无法想象的收获。像当年对美国的无条件追随，便让美国放弃了对战争赔款的要求一样……

  多大的好处啊。

  所以，追随美国总是对的，也许某一天便会摆脱掉二战时的负面遗产，包括宪法的修改，包括所有不好的一切……

  谁想，特朗普是个浑不吝的人。记得特氏当选后美国宣布退出TPP时，国内到处是“特朗普退出TPP，日本哭了，中国笑了”的文字。王老师不信，曾经在当时的一篇文章中说：“日本不会哭，没有了TPP，日本还会有其他的国际合作方式。“果然，不久之后的安倍便将目标放在了中国的“一带一路”上。

  记得去年10月在上海的一个学术会议上，一个与安倍理念和关系都算近的经济学家曾经满怀深情的说：“如果一带一路是一个星座的话，希望能够加入日本这个星星之后，变得更加的璀璨夺目”。王老师当时很是感动，因为那位专家的文字中散发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讴歌与敬仰，王老师马上想：看样子，日本是对一带一路动心了。

  王老师私下里也曾想过，如果TPP继续走好，特朗普也没有搞什么贸易保护，那么日本会不会完全不理会一带一路呢？想过之后，王老师觉得日本仍然会在意一带一路，因为一带一路涉及如此大的市场，如此多的经济利益，识时务如日本，怎么会不动心呢？只是顺畅的TPP条件下，日本若想参与进一带一路怕是会费一些力，绕一些弯罢。

  仅此而已。

  但好运气的日本，憋足了劲儿正想掏中国人腰包的时候，特朗普却主动地退出了TPP，还和中国搞起了贸易战。于是，安倍似乎不大需要顾及美国了，而中国似乎也需要搞统一战线了，就像当年与苏联不和了就要中美建交一样，现在的中国有了和日本改善关系的需求，于是，便对觊觎一带一路的日本和缓了脸色，于是，双方就都看对方顺眼了。据说安倍自去年起便通过多种渠道向中国示好，不再参拜神社刺激中国，中国也给安倍面子，派总理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去给他撑场子，可以说，李总理的访日对于正被国内丑闻压得透不过气来的安倍来说非常重要，不仅为安倍也为自民党争取了非常有力的舆论攻势。

  安倍政治稳定。

  说起来，安倍也是运气好。其实，因为他的几次三番参拜，中国并不喜欢他，王老师记得当年佐藤荣作也想实现邦交正常化，因为，不管谁实现了中日邦交的正常化都是名标青史的功绩，但毛泽东说这个人情不能给了佐藤，因为佐藤在任期内 又是和蒋介石亲近又是在中国回归联合国时大肆阻挠，所以，即便在基辛格访华之后佐藤多方活动三番五次向中国传话希图改善中日关系，但却都被忽视掉了。心塞的佐藤在日记里天天记录心路历程，灰心得不得了。王老师觉得中国对安倍的感情绝不比佐藤好到哪里去，但王老师也理解受美国压力推进一带一路的中国选择安倍的心情。因为纵观当今日本政坛，能与安倍抗衡的政治家怕是没有了。而如果安倍因为丑闻下台，日本政坛风云变幻中再来个什么野党执政了，恐怕会有什么变数出现。

  王老师这一阵子流连日本政坛，常常能听到有人说，当年的钓鱼岛国有化以及撞船事件是民主党没有执政经验搞出来的，初生牛犊般的民主党为了提高政治知名度，热血沸腾下就烧了几把火，于是建交时提议搁置并且已经搁置了几十年的钓鱼岛就国有化了，于是，对领土问题敏感的中国人便彻底的怒了，于是，两国关系便冷到了极点……

  似乎这种说法现在很流行，流行到很多民主党议员只要一提到当年的执政便要对中国说对不起……

  所以，在周边环境极其复杂的当下，在日本，没有经验的野党的执政成了中国很忌讳的一件事，而且，贪权显然已经成为即便被丑闻压得出不来气却无论如何不肯辞职的安倍的软肋，似乎，有了软肋的人总是没有那么棱角分明……

  王老师觉得，中国大约为此，选择了力挺安倍吧。

  于是，中日关系就真的变好了。

  其实，国与国的关系复杂，好或不好的表象下，是权衡，是抑制，是制约，是威慑，也是更多。

责任编辑/张玲 顾心阳

图文编辑/康巳鋆

作者：王墨，察哈尔学会研究员

来源：“道场小轩窗”公众号

原文链接：https://mp.weixin.qq.com/s/Stt31e71H7OE6n-gEcWKfw